蓝先生与魏先生

在不同世界里谈一场心动的恋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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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忘羡丨蓝先生ღ魏先生】韶光贱


01

 

江南这词,一提起来,就使人觉得是温柔的,是锦绣堆里生出的纤秾,是梅雨季节里发酵的湿润,是蒙蒙烟雨枕上潮头,是杜丽娘长长水袖下掩映的——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——”

 

魏婴从苏州火车站出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。路面因着雨水而变得湿润,马路上偶有一两辆汽车慢慢地开过去,深巷某处粉墙垂下一壁凌霄花,喇叭状的火红花冠自墙头倾泻而下。茶馆临街的铺子三三两两地坐着食客,吴侬软语听来骂人也像谈情。乌篷船欸乃一声,悠悠地从水道中过去了。

 

他走得口渴,随便找了家街边的铺子要了杯茶,向那柜台里的小丫头问道:“小妹妹,哥哥跟你打听一下,你知道蓝家吗?”

 

小丫头看来十一二岁,套件有点肥的青色斜襟褂子,坐在柜台里的高凳上,脚都挨不着地。她晃悠着两条腿,歪着头道:“姓蓝的多了,你要找哪个蓝家?”

 

魏婴想了想道:“最大的那家。”

 

小姑娘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,她的娘从后面出来,看见魏无羡,向他细细问了缘由,想了一想道:“你出去冲着那塔的方向走,走到了附近再打听打听吧,怕是要费些功夫,他们家早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啦。”

 

魏婴诧异道:“这怎么说?蓝家过去不是儒商世家,在江南一带都很有名的么?”

 

那女人告诉他:“他们家早些年就不做生意啦,人丁也衰微,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个,一个从文一个教书,如今老爷子也没了,哪里比得上当年哟。”

 

魏婴心道好啊,竟有个教书的同僚。又问:“我听说他们家向来俭朴的,也没出过什么纨绔子弟,怎的败落这样快?”

 

边上一个男人插话道:“您怕是不知道,蓝家这二位少爷,吃穿用度都与寻常人家无异,唯独有一样,就是爱好金石字画。都说乱世藏金盛世置玉,您说,眼下这光景,就是家底再厚,也禁不起这样浪费啊,是不是?”

 

魏婴听了心说这倒是有意思,从前听他父亲说起蓝家,只知道家教严明,却从来没说过这些近况,不知是久未联络失了音信还是有意避而不谈。

 

他照着女人给指的方向一路问过去,在巷子里七拐八弯,最终停在一面青砖砌起来的八角照壁前,转头是高高漆门。他轻轻叩了叩门,很快就有身着短衫的小厮将他请进轿厅,为他斟上茶,客客气气地说:“魏先生稍等。”魏婴坐在堂下,正看见对面的砖雕门楼,檐角飞出去,石刻的斗拱层层叠叠,门楣上的楷字已经斑驳,依稀还能看出是四个字:就道修德。

 

魏婴只坐了半盏茶,堂屋便走出来一位身着浅色长衫的男子,对他很和煦地微笑,上前来同他握手:“魏先生久等了。”

 

魏婴赶紧起身:“我前来叨扰,还没谢过蓝大哥,您倒先客气起来。过去常听我爹夸赞蓝家两位少爷,没想到到今天才有机会见上一面。”

 

蓝涣一边带他往里走,一边笑道:“魏老前辈与家父是故交,谈何叨扰。我叫人收拾了一间客房,你从一路奔波,不如先休息一下。舍弟今天下午有课,他与你恰是同僚,回来倒是可以聊聊。”

 

他谢过蓝涣,回房间安顿了行李,天色已经渐暗。他所住的这间厢房开窗向西,旧式冰裂花的窗格上架了玻璃,窗外是小小天井,天井里一丛芭蕉,在雨水中哗哗作响,芭蕉后面一扇梅花漏窗,隐隐约约露出几枝紫薇花来,抖抖簌簌的。魏婴看得有趣,拾了伞出门去,谁料走过好几进屋子,总也找不到往园子去的路,不由得有些懊恼。正欲折返,忽然看见前面廊下拐过来一个人。他乍看之下还以为是蓝曦臣,定睛细看,才发现容貌并不太一样。魏无羡心知这位必然就是蓝涣的弟弟蓝湛,见对方还在打量自己,便上前一步,伸出手来笑道:“魏婴。蓝先生,久仰了。”

 

蓝湛看了看他,与他握了一下手,淡淡道:“不敢当。”

 

 

02

 

蓝家如今光景大不如前,从这间宅子上就能看得出来。堂屋足足八进,轿厅前后两棵金桂两棵玉兰,是为“金玉满堂”,枝繁叶茂,少说也有数十个年头。往东绕过回廊去是蓝府私园,入园处先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太湖石,嶙峋劲瘦。园内一潭深池,水尾堆出一座假山来,体量极大,中间山洞错综曲折,假山四周掩盖着浓浓树荫,园中亭台楼阁疏朗通透,不难想象人丁兴旺时是怎样情景。偌大一间宅子,现如今竟只有蓝涣蓝湛两个人住,家中仆役加起来也没有五个,宅院深深,唯有一个静字。庭园里的植物疯长起来,那些来不及剪除的枝叶与杂草竟让这园子生生添了几分野意。

 

魏婴在屋里见到的那丛紫薇就种在紧挨着墙的地方,枝条斜斜伸到水面上方,叫雨打下好多花,满池碎红像杜丽娘鬓边琳琅的首饰。他又想起杜丽娘眼波流转,每一个字都拖得极长的吟唱:“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——”

 

他虽然听不懂吴语,但牡丹亭的唱词却烂熟于心。谁叫他修的是文学评论呢?东吴大学发来的聘书里,给他的职位也是文学系的讲师。汤显祖这一场梦,做得五百年后的学生与教授还在绞尽脑汁地琢磨。

 

晚饭时他同蓝家两位少爷围坐一张圆桌,看着对面两张极其相似的脸,神态却大不相同,一个笑意盈盈地同他寒暄,另一个却板着张脸只低头吃饭。晚饭谈不上丰盛倒也不至于寒酸,只是满桌清清淡淡全是素菜,实在苦了魏婴这张嘴。蓝涣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:“不知道你口味如何,就让厨房捡清淡的做了,若是有什么想吃的,告诉厨房便是。”魏婴寄人篱下哪能挑三拣四,只好一叠声地谢谢大哥,不动声色地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,心里盘算上哪能弄些辣椒酱之类的东西打打牙祭。他瞟到对面墙上挂了一张卷轴,为了转移蓝涣的注意力,便问道:“我来时,听人说蓝家最多古玩字画。”

 

蓝涣笑了一笑,道:“家父在世时唯独钟情金石古籍,收集了不少,他过世后我和忘机原本商量着如何处置,后来发现这世道,少有人肯花心思在这上面。这些古董是有价无市,与其任它们四处飘零,倒不如就收在家里,也能好好保存,结果后来反倒越收越多,如今藏书阁都快放满了。”

 

魏婴闻言好奇道:“我今日看见后花园有一座小楼,前面有一棵玉兰树,可是藏书阁吗?”

 

“是。”蓝涣道,“你若感兴趣,改日让忘机带你看看便是。平日里一直是他照看,我确没在这上面花过太多心思。”

 

蓝湛这才嗯了一声,魏无羡不由得笑道:“蓝二公子好个惜字如金啊,真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吧?”

 

蓝湛扫了他一眼,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,只说:“怎么会。”

 

蓝涣在一旁发笑:“他从小就不爱说话。过去上学时候对人家也老是爱答不理的,今日倒还难得心情不错。”

 

蓝湛撂下筷子,看了一眼他哥哥,没说话。

 

 

03

 

隔日魏婴去学校报了到,往回走时又下起细雨来。他一出校门正好看见蓝湛站在那里,便上前打招呼:“蓝湛!好巧。”

 

蓝湛递给他一把伞:“不巧。”

 

魏婴颇有些受宠若惊:“麻烦蓝二公子给我送伞来。”

 

蓝湛转过身来与他并肩而行,道:“不麻烦。正好下课,一道回去。”

 

雨并不十分大,只是路上这一洼那一洼积着水,一不留神就要踩一脚。魏婴一边小心地躲着路上的定时炸弹一边道:“我还以为你是教文科的,今天问了才知道,竟然是学医的,大吃了一惊。”

 

蓝湛问:“为何?”

 

“昨天蓝大哥说你照管家里古籍,我以为你是有志于此。”

 

蓝湛想了一下,答道:“这与我学医并不冲突。”

 

“倒也是。”魏婴笑道,“那今天方不方便让我看看?”

 

这有什么可不方便的。蓝府的藏书阁是一座二层小楼,掩映于密密匝匝的树荫之中,暮春时分,枝叶还不十分茂密。门上的铜锁看得出有些年头,已经失去光泽了,但上面一丝铜锈也没有。蓝湛拿钥匙开了锁,一推门,先有一股子潮气扑面而来。

 

魏婴探进头去看了看,见到一楼正对着门是三排博古架,上面规规整整地摆着不少的古玩,玉饰瓷器乃至残碑青铜皆有之。他不由得惊叹道:“好厉害。”

 

蓝湛将他让进来反身掩上门,对他说:“书怕潮,在二楼。”

 

楼梯在墙边,窄且陡峭,一上了人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/吟。他有点胆战心惊地爬上去,二楼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书架,略略一扫,除开经史子集之类,亦有些不太登得上大雅之堂的风月故事传奇话本。蓝湛在他身后说:“有些书虽然内容上未见得什么好处,但或是孤本,或是有名人批注,因此也都收下来了。”

 

他随手拿了一本翻了翻,书页已经发脆了,上面有些淡淡的霉斑,便又放了回去,问道:“这些一直都是你打理?这怎么管得过来。”

 

蓝湛答道:“我小时候就在这里读书。时间久了,也习惯了。”

 

魏婴走到书架尽头,推开面前的窗子,恰好能看见下面的庭院。园子是好园子,只可惜有些荒,然而时局动荡之下,蓝家能保住这样大一间宅子和里面这些文物,实属不易。报纸上一时是谈判一时是会议,又是军队改编又是示威游行,人人自危,能有这样一处偏安之所,已经是幸运,他并不能苛责什么。

 

他回过头去,那边蓝湛已经在角落一张书桌前坐了下来,拿了棉花和氨水擦书上的霉斑。他凑过去看了一会,忍不住问:“这些书除了霉就放着,又要长霉斑,岂不白忙活。”

 

蓝湛正小心翼翼地擦拭,低着头回答他:“若是放着不管,越长越多,想看的时候就看不了了。”

 

这话说得魏婴哑口无言,又不禁失笑,谁知道这些书什么时候才能迎来被人拜读的那一天呢。但是蓝湛做得认真,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,靠在窗框上看他,心里觉得有趣。蓝湛与他哥哥一母同胞,性格竟然这么不一样,是个爱钻牛角尖的,做什么事情都认真。

 

蓝湛擦着书一抬头,就看见魏婴盯着他,还以为是有事,微微皱了一下眉头,问道:“怎么?”

 

魏婴乐不可支:“没什么。看你好看。”

 

对于魏婴来说,学校的图书馆自然是比这间藏书阁更方便也更丰富,不过藏书阁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,他也真从里面发现过一些不世出的古籍。有时候蓝湛来这边打扫,他也就跟着来帮帮忙。一楼的藏品,他看过几遍,也的确有不少珍贵的。大约是受父亲耳濡目染,蓝涣与蓝湛都懂行,碰上了好东西,说什么也要拿下来。

 

他有一次从一本书里发现一张小画,书是古书,画却是素描,是个年轻女孩的侧脸,梳个学生头,少女气很足。大约年代实在久远,铅笔调子已经花了。蓝湛拿着那张画看了半天,轻声说:“这是我母亲年轻时候。”

 

其实凭这一张纸魏婴就能联想出许多风流往事,但是鉴于对方是蓝湛的父母,所以他很君子地刹住了自己的想象力。蓝湛想了又想,最后把画夹回书里放回了原位,魏婴于是由此猜测他对父母的关系是稍微有些介怀的,至少母子与夫妻这两层关系没能在家庭里达到平衡状态。不过蓝湛不说,他也不问,只像没看到一样接着做别的事情。

 

有时候他也会发现些别的东西,比如蓝湛小时候的作业本。很显然蓝湛从小就是个好学生,写字一笔一划,算算数一丝不苟。老师用红墨水在他的蓝墨水上画对勾,在最后留批语:可造之材。他看得直笑,喊来蓝湛,蓝湛只瞥了一眼,便叫他赶紧收起来。梅雨季节溽热,常常入了夜也凉不下来,一顶吊扇嗡嗡嘤嘤地并没起到什么实质作用。小飞虫钻进来绕着台灯罩子打圈,在灯泡上不停地撞,撞死了落在桌上,蓝湛拿手指轻轻一捻,丢进窗外的夜。

 

 

04

 

实际上这样的夜晚并不太多,蓝湛在学校常常整夜守实验室,魏婴要整夜蹲在办公室看文献。以往魏婴顶不耐烦做这些事情,他读书的时候是最会偷懒摸鱼的,只不过仗着天资过人年年也能混个好成绩。但是如今一来做了老师不能糊弄学生,二来兴许受蓝湛影响,竟也觉得没那么难熬。

 

有时早上蓝湛给他捎早餐来,他在办公室里面就能听到外面学生的嬉笑:“蓝老师好!”其中女生居多。他笑蓝湛:“你千万当心,等到什么时候成家了,学校里这么多崇拜者,洗也洗不清。”好像全不记得到底是谁节节课后被学生围一圈。蓝湛不说话,把生煎包塞在他嘴里,流出的汤汁险些烫掉了他舌头。他发现这个人嘴上不言不语,其实心里很有些小九九,只不过大多数时候脸皮子薄不好表现出来罢了。

 

下课回去的路上他跟蓝湛说:“我托人租了一间公寓,这几天正收拾……”

 

蓝湛很敏感地捕捉到重点:“你要搬出去?”

 

魏婴就笑:“来之前你哥哥是说可以在你们家落脚,但是我一个拿工资的成年人,天天在人家家蹭吃蹭喝像什么话。”

 

蓝湛就不说话了。魏婴又说:“离你们家不远,走路不过十来分钟。”

 

蓝湛哦了一声,眼睛盯着前面的地砖。这话题没法进行下去,魏婴从善如流地换话题:“我前天看见你们家的含笑打苞了。”

 

蓝湛说:“含笑清晨开。”

 

魏婴疑惑道:“这怎么说?难道清晨开了,下午就不开了?我还以为花都是开了就一直开着的。”

 

“有些是。含笑清晨开过,太阳起来,就合上了。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开放。”

 

两个人回了家,魏婴硬要去看看,蓝湛只好陪他去。含笑花树在假山后面虚虚探出半丛来,其间隐隐约约藏着花,果然全都闭着,肉质的花瓣合成一个一个黄白的苞。魏婴伸胳膊恰好能够着低处的枝叶,他顺手掐了个花苞下来,回身想插在蓝湛鬓边,却没想到头发不够长插不住,立刻就从耳朵边上掉了下来。

 

他非常真情实感地“哎呀”了一声,蓝湛倒是反应很快,一伸手就接住了。他看了魏婴一眼,把那花苞插在了魏婴衬衫胸前的口袋里。

 

魏婴嘿嘿一笑,将它取出来在手里把玩着,问道:“蓝湛,你说实话,跟我一起还是挺有意思的吧?”

 

蓝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,没说是也没说不是。魏婴又说:“等我搬出去了你肯定会觉得无聊的。嗯?”

 

他把花苞举到蓝湛面前,凑上去小声说:“我也会觉得无聊的。”说完他就把花苞移开,轻轻地在蓝湛嘴唇上碰了一下。

 

蓝湛整个人都呆住了,半天回过神来,才意识到魏婴还站在他面前。事实上魏婴保持这个姿势也蛮累的,但是蓝湛没给他回应,他就总是还抱着一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理。等到蓝湛终于对上他的视线,他就看见那双眼睛里有点震惊,也有点难以自持的意味。他丢了那花苞去勾蓝湛的手,没勾到,因为蓝湛扯住了他的手腕一带,就把他拽进了他的怀里。

 

魏婴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被扣在了身后的石头上,蓝湛的两片薄唇同他厮磨,舌尖从齿关一路滑进了口腔。薄暮时分天色本就已经暗了下去,这会儿两人钻在假山罅隙与树影里,幽暗使得他愈发肆无忌惮,他的双手慢慢地攀上蓝湛的肩膀,解开了他领子上第一颗纽襻。

 

蓝湛因为这个动作而停滞了一下。魏无羡望着他的眼睛,轻笑了一下,手上却没停,一撩对方那牙白长衫的下摆,就触碰到了一块已经鼓起来了的地方。

 

“……魏婴。”

 

“怎么样?”魏婴喘了几口气,低声说,“要不要?”他脸上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,像一名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。

 

蓝湛想,天罗地网,他逃不掉了。

 

蓝湛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,他将魏婴按在石壁上,如同一头急于宣示主权的雄兽。魏婴仰起头来和他接吻,软软地喊他哥哥,像讨饶,也像蓄谋已久的撩拨。

 

嗳,最撩人春色是今年。

 

 

05

 

魏婴从蓝湛家搬出去其实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,其余的空闲时间他依旧赖在那里,偶尔和蓝湛躲在树影里头接个吻,充满了偷情的紧张与快乐。后花园是一处绮梦,可以叫人暂时忘却别的,因为一出了门,牡丹亭就要换成桃花扇。

 

学校下课以后他和蓝湛一起往回走,路过那天听曲的戏园子,里面绵绵软软的唱腔绵延一片。不远处报童吆喝法院开庭审理抗日七君子,吆喝到茶馆里,在鼎沸的人声中自成一派。老板娘骂着苏州话将他赶出去,各种各样的声音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与自欺欺人的繁荣。暑热渐起,太阳一整天都亮得晃眼,晌午时分空气里都是热浪,蝉声粘连在日光中,与柏油路化成一团,是山雨欲来。

 

魏婴窝在蓝湛房间里听广播,一个标准而毫无感情的女声朗读着速报的新闻:昨晚八点,日军向卢沟桥发起进攻……听得他愣了半天。蓝湛轻轻地叹气,给他递一杯水,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。

 

然后就是漫天不断的急讯、战情,人们每天在报纸上数殉国的军人又增加了多少。北平终于沦陷,上海也未能幸免。魏婴正在办公室写东西,楼下的看守上来敲他的门:“魏先生快找地方躲躲,飞机来了呀!”他一转头,窗外不远处一辆汽车轰然爆炸,连个防空警报也没有。弹片吱扭扭钮地从空中落下来,尖锐的声音像一把长刀,直直地插进了江南的土地。

 

魏婴拉了张桌子在墙角蹲下来,看见飞机一架接一架地飞过去,还觉得有点恍然。直到忽然一声巨响,灰尘与砖瓦的碎片一齐砸在他面前,外头发动机的轰鸣声、枪声夹杂着几不可闻的哭喊涌进他耳朵,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,他昨天没有好好和蓝湛说再见。人的生离死别竟然这么容易。

 

等到漫长的轰炸终于过去,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往蓝湛家的方向跑,一路上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与烧焦的路面,瓦砾碎片把路堵住了,他硬是多绕了二十分钟。蓝家大门没闩,他一推开,看见轿厅塌了一半,心里先凉了半截。再喊两声蓝湛,没人应他,就更慌。他往后花园去,看见假山坍进水里,土和石头将池水搅得浑浊不堪。盛夏时分葱葱茏茏的树烧了大半。一边的围墙已经没了,这座幽深庭院忽然之间大敞开来,把里面种种旖旎风光暴露在炮火之下,只轻轻一碰就千疮百孔。一抬头,原先藏书阁的位置,已经夷为平地。

 

魏婴脑子里嗡的一声。

 

他转过身来,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,忽然就看见入口的地方倚着一个人,正是蓝湛。

 

这样大起大落他实在受不住,险些腿一软坐下去。蓝湛向他走过来,右腿有点吃不住力,走得很慢。他上去扶了一把,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,最后说:“坐下我看看腿。”

 

蓝湛在旁边一堆碎石上坐下来,魏婴把他的裤子卷上去,就看见小腿上长长一道血口子。他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你哥呢?”

 

“今天凌晨走了。”蓝湛说,“藏书阁里的东西,能带走的他都带走了,带不走的,在地窖里,我守着。”

 

魏婴抬起头来看他一眼,这意思是说他同苏州城死守到底。

 

“好。”他在蓝湛身旁坐下来,“我陪你。”

 

 

06

 

苏州人经历过战争,五年前的淞沪抗战使他们早就知道如何在战争里活下来。抗战后援会很快就组织起来,在炮火中显现出一点不合时宜的顽强来。

 

防空警报时不时仍然拉,广播里能听见日本人又在哪个口岸登陆。蓝湛不常有时间听广播,医学院的老师们在学校拉起临时诊所,伤员实在太多,他带着学生也忙不过来。

 

轰炸紧急的时候全城断水断电,整晚没有灯,魏婴和蓝湛坐在屋里数外面的炮声,数着数着数乱了,还能分出点心情笑。魏婴问他:“你怕死吗?”

 

蓝湛说:“怕。”

 

魏婴就笑:“怕死还留在这里。”

 

蓝湛低头吻他。魏婴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,现在已经化成了齑粉,连带着紫薇花含笑花,连带着那园子,连带着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——

 

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。





-完-



文/交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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